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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冬想买张站台票,却被许童拦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花那个钱干嘛,”他挎着背包,立在喧嚣的人潮中,按住陈冬手腕:“就两步路。”

    车次的广播在整个候车室回荡,一声声地重复着、催促着。

    陈冬焦躁地扯住他的衣襟,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叮嘱:“有事一定和我联系,打家里的电话。”

    她害怕许童就这样消失在人海中,杳无音讯。

    她再也无从知晓他的烦恼、他的痛苦,只能独自煎熬着,在脑海中,一遍遍描摹他幸福的笑容。

    人群涌动起来。

    许童只静静注视着她,唇角弯起条细微的弧度。

    那双漆黑的瞳仁,敛着柔和的水光,清晰地刻印出她的身影,一瞬不瞬。

    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,指尖蜷缩着,留恋地摩挲过她的掌心,弯起眉眼:

    “照顾好自己。”

    而后,那只宽大的、带着热度的手掌陡然抽离,瞬间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。

    她失魂落魄地走出车站,手里的钥匙不小心落在地上,啪嗒一声。

    她弯下腰,伸手探向地面。身躯却像失了力气,缓缓地蹲在地上,脑袋埋进胳膊中。

    只细瘦的肩膀轻轻颤抖着。

    她曾以为,她的眼泪,都在那夜的牛棚中淌了干净。

    可是许童——她最亲爱、最亲密的朋友。

    从今往后也将如她一般,孤身一人踏上漫长的旅途。

    突突突。

    引擎的嗡鸣声自耳边传来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,一双锃亮的皮鞋映入模糊的视线中,裁剪合身的长裤包裹着劲瘦笔直的双腿。

    男人依旧是那副懒散的姿态,漫不经心倚着辆未熄火的重型摩托,抽出根香烟衔进唇中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:

    “陈小姐,哭得这么伤心啊?”

    陈冬整人愣愣地蹲在原地,眼泪盈在眼眶中,要落不落的。

    半晌,噌地从地面弹了起来,攥着拳头,肩颈绷得笔直:“你跟踪我?”

    “正好路过。”聂辉随意应了声,吐出口淡青色烟雾,下巴冲她一扬:“被男人甩了?”

    他面上明晃晃地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,薄唇微勾着,狭长的双眸泛起如狐狸般狡黠而危险的光芒。

    “关你什么事!”

    陈冬从牙缝中挤出这句,迅速拾起地上的钥匙。

    咔哒。

    眼前光线陡然一暗,伴随着淡淡的烟草味与泠冽的松木清香,一个冰凉而坚硬的物体毫无预兆从天而降,精准地扣在她脑袋上。

    视野瞬间被局限在头盔的面罩下。喧嚣的人潮与刺目的光线都被隔绝开来,连带着他低沉慵懒的嗓音也变得沉闷遥远:

    “上车,送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陈冬几乎条件反射般,双手并用,一把将那顶头盔从脑袋上粗鲁地拔了下来。

    她瞪着聂辉,面颊涨起片羞愤的红晕,狠狠把头盔塞进他手中,声音硬梆梆地:“不用,我自己有车。”

    说着,猛地转过身。

    那一头柔顺的发丝此刻被静电吸附得根根倒竖,张牙舞爪地支棱在头顶,脚步将地面踩得咚咚作响,头也不回地走到辆粉红色的自行车前,弯腰打开锁芯。

    她愤怒地掰动着座椅,调整着车座高度,而后猝不及防跨上自行车,滋溜一下蹿了出去,双腿拼命地踩踏着脚蹬,一圈又一圈。

    可那道令人烦躁的引擎声始终紧跟在身后,拐过街道、钻进小巷,不远不近,清晰地传进她耳中。

    直至她冲进家属院的大门。

    世界总算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她松了口气,把儿童座椅重新装回后座,才拖着脚步迈进地下室中。

    钥匙串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响,直直插进锁孔,斑驳的铁门发出声刺耳的呻吟,吱呀一声。

    昏黄的灯泡兀自闪烁几下,亮起柔软温暖的橙色光芒。

    水泥墙面严丝合缝地围着,隔出个勉强容身的空间。墙角的裸露出锈迹斑斑的管道,上头挂着几块整洁的毛巾。

    她胡乱蹬了鞋,栽进吱呀作响的小床上,双眼直直盯着墙面的陌生明星海报。

    一声细微的,宛若呢喃般的叹息自唇中溢出,升腾着,回荡在狭小的房间中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闹钟响过几声。

    陈冬从床上坐起身,洗了把脸,挎起布袋,脚步匆匆往工厂方向走。

    夜幕低沉,冷风呼啸着钻进衣领、袖口。

    远远地,便瞧见车间的光亮,如矗立在黑夜的灯塔,将整片天空都映得灯火通明。

    她匆匆换好工服,强行把身子按进工位中,手上动作不停,视线却焦躁地一次次掠过头顶的挂钟。

    许童的车次该是早上十点到达。为了省钱,他只买了张硬座。

    他现在是不是在睡觉?他有没有看到那条围巾?

    她的身体还留在车间里,停在流水线上。而她的灵魂,早随着那辆绿皮火车,奔向遥远的、繁华的首都。

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。当清晨的日光透过玻璃,朦胧地洒进车间内,当耳畔响起舒缓轻柔的广播声。

    陈冬整人从座椅上弹了起来,胡乱把工服塞进储物柜,拎着布兜往家里飞奔。

    餐桌上摆着几碟咸菜鸡蛋。

    她就着热腾腾的牛奶,口腔机械地咀嚼着,目光不时往墙面望去。

    待洗好碗筷,时针不过落在九点。

    她又提着拖把,将屋中里里外外拖过一遍。

    嫂子提着菜篮子推开家门时,她正抓着块抹布,在电视柜前上上下下忙碌着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干啥呢?”嫂子怔怔立在玄关处,瞧着整洁的客厅,迟迟落不下脚。

    陈冬头也没抬,声音闷闷地传来:“擦擦电视。”

    “行了,不用你忙活,回去睡觉去吧。”嫂子劈手夺过她手中的抹布,刚转过身,又瞧见她蹲在鞋柜前,拿起鞋刷子一双双刷起鞋来。

    “哎呦,真是丫鬟命,一点闲不下来!”嫂子骂了句,也不再管她,提着菜篮迈进厨房中。

    当时针落在十点半,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陈冬一个大步跨到茶几前,握住听筒:“喂?”

    “我到了。”许童的声音夹杂着街头嘈杂喧闹的声响,疲惫地,混合着浓郁的鼻音,低沉而沙哑:

    “围巾很好看,也很暖和……像大海的颜色。”

    陈冬嘴唇张了又张,嗓子发不出半个音节,塞了团棉花似的,干涸而紧绷。

    许童一定看到了信封。也一定发现了那笔钱。

    ——可眼前的场景,却与她预想的完全不同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听不出半分喜悦,沉重地、有些失真地从话筒中传来。

    她攥着话筒,指尖用力得发白。

    为什么?

    她哪里做错了?

    那头的声音匆匆撂下句“我一定会还你的”,而后逃也似的,飞快挂断了电话。

    她仍举着话筒,听着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,呆愣地、茫然地立在原地。